我来到美国,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契机。母亲在大学工作,申请到了出国交换访问的机会。问我要不要来,对于那时候刚上初中的我来说,并不能理解这个问题背后将会是近十年的远离故土,远离家人和朋友。所以带着去旅游一般的心情,我说“好”。
其实我也没什么选择,父亲很早就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哪怕不出国,大概也要转学。而且,如果跟爸爸过日子的话,伙食水平或许会有一个大退步。我的父亲说要给我下个面条儿,清水煮面撒了点盐。某一年暑假回国的第一顿早饭,是超市买的面包,一整个的西红柿,还有一盘炒鸡蛋。所以,为了我的肠胃健康,决定跟着母亲混。至少母亲一手白菜肉丝面,好吃得很。
我从前是来过美国的,10岁那年跟着交流访问的母亲在美国待了半年。在纽瓦克附近的一个小镇,镇子上几乎没有外国人,那时候英语也不好,别人问什么都回答“yes yes”,所以某一天午餐的时候,很不幸的失去了汉堡里的肉肉——别人问了我什么,我说“yes”,她就开开心心的拿走了我的肉肉。
那段时间也有些被孤立和被欺负,大家都让我表演“kung-fu”,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的鸡飞狗跳,后来仔细想想,才觉得可能被bully了。不过童年记忆到底模糊,就记得当时在沃尔玛花五刀买了一只小熊,一直陪伴我到现在。在我打下这段字的时候,这只12岁的小熊正坐在我的床上看我呢。
高中
2014年7月28日,我和母亲的飞机降落在中西部一座“国际”机场,随后由当地学联负责人开车接到了母亲提前订好用以过渡的airbnb。回想起来,母亲在初来乍到的那几天表现出来的坚强和毅力,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为母则刚。母亲风风火火的带着我买了新手机,办了电话卡,带着我去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去看了好几所公寓,签下了其中一所。没有任何家具,一点一点的买;没有任何食物,一点一点的买。八月初的炎炎夏日,和母亲扛着土豆儿和面粉在马路上走,不由得想笑——我在国内都没有这么艰苦过。
如今回想起来还在后怕的事情,就是我在美国补了四针疫苗,在同一天。当晚开始发烧,一度烧到四十度浑身抽搐,烧了将近一周。我现在总觉得自己没有以前聪明了,或许是那次烧糊涂了。但是母亲在那段时间,一边平衡适应新地方和工作,一边在内心崩溃的边缘照顾我。扪心自问,把我放在她的位置上,我可能已经崩溃了。
病愈之后,我入读了当地一所公立高中,从此开启了我自己的探索。一切都是全新的,因为locker打不开拿不出材料而上课迟到被扣分曾经让我在洗手间大哭,疯狂的寻找有没有会说中文的学生(没有,有一个会说粤语的香港姑娘,我俩互相听不懂),那种恐慌错过校车没办法回家的心情,是我回想起来都感觉害怕的。那段时间压力很大,我却不懂得如何抒发,在学校的洗手间哭过很多次,就像很多美国校园电影里被分手的女孩子们一样,只不过和我分手的不是浪漫恋爱,而是一种与过去的联系。
不过高中生活也很快乐,这一点可以从干饭和体重上看出来。在国内,父母多多少少会管着零食和快餐,来了高中以后,每天的免费午餐都是披萨汉堡,对我来说仿佛是天堂,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这顿午餐了。
然后一年胖了22斤。
在英语课上,有一位老师——斯威尼夫人——她专门负责国际生的ESL课,是一个非常耐心和温柔的人。她甚至邀请我代表高中参加当地的学术十项全能Academic Decathlon比赛。在很努力的训练和学习之后,我和另外几名成员一起参加了这场比赛。作为唯一一个英语非母语的学生,几十名参赛者中,我竟然拿下了演讲和即兴演讲第二名的成绩。虽然这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成就,但是对于那时候极其脆弱和焦虑的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自信booster。我很感谢斯威尼夫人给了我这个机会,如果没有它的话,我或许很难重拾自己的自信和勇气,继续在这个世界探索。
2016年的冬春之交,因为母亲访问的时间快要到了,所以开始寻找私立学校让我入读。申请了当地两所私立学校,被一所拒绝,被一所接收。于是,11年级的时候,我又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而且这一次,我失去了我的“safe base”——家。这是我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失去了所有与父母的物理接触。新的学校虽然有中国人,但是大多都聊不来——我不喜欢潮牌和奢侈品,说白了就是没钱买。加上或多或少被他们欺负——放学的时候把我的手机和书包藏起来、把我的一些东西放进男洗手间等等——所以那段时间,我开始沉迷阅读。
读书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啊!我读加缪,我读凯鲁亚克,我读太宰治,我如饥似渴的读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我定了早上五点半的闹钟,就为了能在上学前多看一会儿书。我申请了学校的research scholar的项目,研究存在主义和无赖派的文学相似度。这段时间的我仿佛是自我内卷般的疯狂学习,但是实际上,是我对现实的逃离。
高中的最后一年对我来说很压抑,是我回想起来也会觉得悲伤的。不过,倒也有两件快乐的事情——一件是去秘鲁旅行,一件是坐火车环游了半个美国。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阅读和旅行是我最爱的事情。
大学
和申请高中一样,申请大学也是我diy申请的。但是自己申请多多少少会带一些感情色彩,我最开始只申请了密歇根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被梦校密歇根waitlist以后,一怒之下临时申请了俄亥俄州立大学,录取以后欢欢喜喜的去了以前梦校的死对头。
去OSU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虽然最开始有些不甘心,但是发现入学以后,AP和语言能让我换60个学分以后,我的心情瞬间就好了。OSU的毕业要求是121个学分,等于我一下子省去了两年。运气好的话,如果能把需要的课都选上,我甚至可以两年一major一minor毕业。
然后被父亲否了。
“两年的本科?!大专都不如!”
毕竟还是老父亲交着学费,所以咱还是得听老父亲的。
民以食为天,女以爹为大。
我最开始想学比较文学,因为我真的非常热爱读书,也在高中的时候做了比较文学的研究。但是后来选择了心理学,毕竟比较文学的就业面太窄了。
来到OSU的那天,是从印第安纳波利斯开车过来的,三个半小时。那时候觉得很远,却没想到,以后会越来越远。
第一个学期,我加了性研究学作为minor。
第二个学期,我加了语言学作为第二major。
第三个学期,我谈了恋爱,又失恋了,我很难过。
第四个学期,疫情了,我没回国,我想早些毕业。
第五个学期,我把语言学改成了第二degree。
第六个学期,我加了历史作为第二minor。
2021年5月9日,我毕业了。那时候,离我的21岁生日,还有三天。
毕业典礼那天是大雨,我穿着单薄的真丝旗袍,坐在偌大的体育场里。那时候还是疫情,没有梦想中父母陪伴着我毕业的温情,没有体育场塞满十万人的盛况,有的只是瓢泼大雨下,瑟瑟发抖的毕业生们,零零落落的被分散着安排在体育场上。那天气温骤降到体感三度,再加上全身湿透,我提前离开了毕业典礼。
遗憾吗?
说实话,我是遗憾的。因为我一直都在想,这本应该是我二十年来的人生中,最开心,最有成就感的一天。三年两个学位,或许有自我吹嘘之嫌,但是真的是我非常非常为之骄傲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学的都是我想学的,我喜欢心理学,喜欢语言学,喜欢性研究学,也喜欢历史。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艺术人文的杂学家。
只是毕业时候这场大雨,多多少少浇灭了我心中一些燃烧着的火苗。于是我一点一点的,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不过稍微努力一点,稍微会耍点小聪明。
我无数次对自己说——既是在这场不完美的毕业典礼里安慰自己,也是鼓励自己——送给自己最好的礼物,不仅仅是在外漂泊的这七年,带给我的磨砺。更是手中这两张毕业证,这四个专业,见证了我大学的生活。
我为此骄傲。
其实我的本科生活只有一年半,后面的一年半的时间都是在网课。也是那段时间,在学校外租公寓自己住的生活,让我开始放慢速度,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2019年诊断出的重度抑郁和焦虑,也是在这段时间慢慢变好的。我很感谢在我崩溃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的朋友,哪怕直到如今都有时会感到无法挽回的绝望和沉沦,我也会努力、在努力的做一点点事情,大哭一场,暴食一顿,安抚好自己濒临崩溃的内心。
我在一点一点的学会去热爱生活,去关注生活中那些细细碎碎的东西。
我在一点一点的学会照顾好自己。
黑塞说,“无论这是高超的智慧还是最质朴的天真,懂得享受片刻欢愉的人,懂得生活在当下并且能够亲切细心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一次小小的游戏似的瞬间价值的人,不会被生活伤害到一分一毫”。
我不想被生活所伤害,特别是在疫情之后,愈发认识到了快乐的珍贵。所以我开始学会生活在当下,学会享受片刻欢愉。香薰蜡烛、鲜花、咖啡,很简单的几个元素,就可以构成一个浪漫的世界。
硕士研究生
好像每一次申请,我都会被梦校拒绝,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另一所学校。而往往就是另一所学校,我会发现我很享受。我自己申请了研究生,甚至连文书都没有找人帮忙改动。申请了8所学校,被保底拒绝,被冲刺拒绝(谢谢你,哈佛),最后去了宾大教育学院的ISHD项目。这个项目我很喜欢,主要是喜欢遇到的同学。
来费城的路也是从哥伦布开过来的,因为行李太多,除了邮寄的,我还开了两趟往返。单程八个小时的路,对我来说好像已经不是很可怕的事情了。可是,换在五年前,我甚至觉得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已经是大长途了。
这就是成长吧!
我想读博,正在准备材料。
祝我好运。
The End
现在是我研究生第一年的暑假,我坐在电脑前,敲着这些字。其实最开始看到这个主题的时候,我有很多很多想写的,我的青春年华都在美国度过,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体验,却也是一种很可怕的文化隔阂——昨天大家都在讨论五月天即将开始的演唱会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听过五月天的歌。
14岁来美国意味着两件事——相对更适应美国的生活,相对语文能力有些缺失。我爱读书和写作,读书还不是问题,英文书也甘之如饴,但是每次写作的时候,有很多文字我在脑子里有模糊的形状,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发音,也就难以打出来。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却也知道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或者小说家,但是这好像很难。
有得必有失,在过去的将近十年间,我的得是对于自己清晰的认识和规划,是自律和好强。我的失却是很多很多的遗憾和难过,我失去了一些亲人,很多至今都没能去坟前看一看。我失去了很多与父母陪伴的机会,有时候暑假回国的时候,总会莫名觉得一些变化和疏离。我也失去了很多国内的好朋友,分隔这么远,还能有联系的朋友,无非就那几个。说到这里,是真的让人很难过。
美国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在这里的生活对我来说好像已经是“普通的每一天”。我看书,吃饭,学习,购物,洗澡,睡觉。日复一日。警车的声音偶尔会让我感到惊慌,灿烂的晚霞偶尔会让我感到喜悦。在美国的这些年,我长大了,在长大的道路上学到了很多,也失去了一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生的漫漫长路,我提前学会了自己走。
我很孤独,这种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一直都有朋友陪伴,但是这些朋友来来去去,回想起来,仿佛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走来,没有人可以和我分享那些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我会很想能够把我过去的每一天都以某种方式保存下来,可是我不记日记,老照片也大多没有了,这些零乱的回忆,只有我自己还会记着。这种感觉让我很孤独。因为连我最亲近的父母,在我青少年阶段的尾声,都没有过多的参与到我的生活当中。留存下来的,仅仅是微信上的寥寥数语。
但是我爱我的父母,很爱很爱。我希望能够一直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弥补一下我这些年的遗憾,也弥补一下他们这些年独生女儿不在身边的遗憾。
可是,这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今天写下这些东西,是我自己的碎碎念,一种对于过去的回顾。看到这次征文的时候,下面有一条评论,大意是能说出自己经历的都已经对过去云淡风轻了吧。如果我一边敲字,一边流眼泪的话,是不是还不算云淡风轻,是不是还得经历许多年,我才能放下很多遗憾?
我有两个从小相识,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都很优秀。一个在芝大,一个在安永。我很羡慕她们,不是羡慕她们的学术成就或者光明前途,而是羡慕她们的“不成熟”。当我发现我的朋友们不会开u-hual甚至不会做饭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高中的时候提前起床做饭的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个人在暴晒的日子里给爆胎的汽车换备用胎把手划伤的我,十九岁的时候一个人搬家,开着u-haul的卡车因为没有倒车影像又看不到正后方而焦虑的想哭的我。我学会了把一切安顿妥当,学会了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学会了一个人做很多事情。可是,每当深夜来临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能够贴在爸爸妈妈身边撒个娇,能够被人照顾,能够在生病发烧的时候有一碗熬好的粥送到床头。父母的很多朋友都说我独立自主,但是,在我心中,特别是在那些极度疲惫的夜晚,我只觉得是孤独和被迫快速的长大。
我的人生或许才走了四分之一,但是我却觉得这段经历无比漫长。许多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小事,如今回想起来,却让我感慨万分。
但是,尽管有许多许多的遗憾、许多许多的难过,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如今的样子。说白了,就是我学会了如何去爱自己,去爱自己的生活。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什么大的苦难,也没有什么大的幸运。可是,哪怕日复一日的平淡如水,也应该被珍惜,被庆祝,被深爱。
这是我在美国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在美国的这些年,又哭又笑,有喜有悲,一步一步,皆是我自己走来。如此便足够了。那些无法与人分享的回忆,我便当做是自己的珍宝,呵护在自己心里。一些美好的故事就像金沙一般,在人生的河底闪闪发光。
如果回到13岁,当母亲问我“我要去美国交换两年,你来吗?”
我想,我还是会拉着我的小熊的手,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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