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母亲节变成了陪还健在的母亲吃顿饭和献一朵花以表达对母亲幸苦了一辈子的敬意,可是对远在天边的母亲除了默默的思念我却做不了什么。虽然很久没有梦见她的到来,但是我的记忆深处就连她脸上某处一丝皱纹的掀动都清晰可见。
每一次梦里的伤心,都因我某事没做好觉得受委屈,无论我如何申辩母亲只是不理睬我。而我眼前的一片空白却让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去让母亲开心。是的,当年欲奔向那向往的未来世界,却从此与母亲天南地北,鲜有照顾,深为内疚。我知道她不需要鲜花美食,她需要的是母子连心。
当年那个农场“土插队”回来补课考大学、闷头温功课的我,不光嫌母亲叫吃饭的声音太吵,甚至连她推门进来都觉得烦。还是那个“洋插队”归来的孩子,母亲的叫唤竟堪比天籁之音那般百听不厌!
母亲还健在时曾问我女儿:“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来让我瞧瞧呀?”五年前的三月,女儿那时还在大学读书,她突然执意要回大陆去看奶奶,这趟没有预先计划好的旅行竟成了她俩没有遗憾的诀别。四个月后,母亲离我们而去。我们那时不想告诉还只身在欧洲旅游的女儿,当她后来得知此事伤心欲绝,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以后当她真的有了男朋友,说到奶奶,总是为此事深感遗憾。
还有月余就要结婚的女儿,昨日突然给我一个电话,说晚上梦见了她奶奶,黑黑的头发,还是笑容可掬地坐在她床边。出其不意地到访,女儿拥抱着对她说:“感谢你的保佑,我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刹那间一切都消失了。虽然女儿将喜事告诉她时没有情绪波动,可是我听了却忍不住流泪。奶奶终于等到了她的好消息!女儿毕竟懂事了,岁月神速,奶奶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丝毫未减。
母亲的晚年在寂寞感慨中度过,历经世道变迁的她却不甘如此。她在日记本的封面上写了《随想录》以寄托心志,那不过是她在马路边,一边打拳,一边观察这个离她渐行渐远的世界所写的心得。随意翻翻总感觉她是晚年寂寞,不想让脑子生锈,对周边行色匆匆的人作些小小的评论而已。细读体会她的内心世界,发现一个九十岁上下的老太,竟然还保留着生活的激情。有对穷人的感叹、对“绅士”的仰慕和对“小人”的不齿,人生百态竟然尽收眼底。老人的好奇心和童心并未泯灭,他们希望昔时的风光浪漫得以延续,他们希望参与世事而不愿意仅仅做一个旁观者。当他们感到来日无多时,便对人生有了根本性地彻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声也悲。甚至可以原谅任何宿敌、化解任何仇恨。宁可带着花岗石脑袋去见上帝的人毕竟是少数。
从他们的角度去观望世界,除了可惜,这个世界仍然精彩。无奈也好、留恋也罢,我们终归要随风而去,变得无影无踪。留下那些遗物,竟能拼凑成逝者的昔日人生风范,让我们亲近、崇敬与追思。
我幡然醒悟,老人们在想什么? 年轻人大多不太关心。 我们往往还讥笑老人的迷信怀旧,埋怨老人的固执保守,愤恨老人的不自量力。有人总结出老人的共性:记远事不记近事,爱孙子不爱儿子,爱睡午觉不爱睡晚觉,习性都反过来了。殊不知他们的昨天其实也跟我们一样充满活力与朝气。每当我翻开哪位老人的相册,虽然相片泛黄,总是为老人年轻时的英俊秀丽而惊呆并感叹。随着岁月的流逝,日子就象飞一样地快,甚至不让你有片刻地喘息。终于有一天你自己悲叹:老了!这就是人生。时间的飞逝,他们在人生的舞台上渐渐从主角变成配角,又从配角落到跑腿、台后及至退出,不论你贵贱,这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注定了老人的悲哀。虽然人生有许多遗憾,毕竟我们记忆中的微笑胜过悲伤。当你惊呼:还没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哪,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你会感叹人生都是无奈,相信了宿命。在自感来日无多,又力不从心之际,你靠谁呢?那种伤感和怨恨便转化成了顽固。当你的健康每况愈下时,你才开始关心起你自己,从那时起你对自己,对老人就开始有了理解与同情。
后来父亲病重去世,她整理父亲的日记,百感交集,生怕自己有一天也挺不过去,干脆把他俩先前的全部日记付之一炬。悲情病痛恍惚了几年,竟然又零星写下些东西,就是这本《随想录》的由来。
母亲最致命的打击是父亲的离去。她总认为父亲并不完美,譬如中厚有余、健康欠佳。可是她又视他如毕生财富,呵护有加。父亲在世最后一年的冬天,她因舍不得把那双新棉鞋拿出来给父亲穿而错过,为此她深深地自责。行单影只使她见了某个老人的背影酷似父亲,便会呆呆地目视远去。给父亲的信连篇累牍,“到了此时生命又有何意义,不如随他而去罢”,她要尽她的爱直至永远。这是我读她的《随想录》最刺痛内心之处。
母亲的《随想录》只是她的部分遗留日记,不过在那本黑色封面上她贴上了小片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随想录》三个字。
早在中学时代她已经开始写日记,后来她抗日从军,一九四零年她离开赣州时因为孤身前往四川,不得已将全部日记留给了一位好友保存。虽然不忍丢弃,国难当头人都不保,何况其物。及至文革初期,有一天“扫四旧”清理家物,她把满满一篮的日记本叫我和表哥拿去废品站卖掉,毕竟表哥比我大,满脸惊诧:“人家可是要看的!”母亲道:“看就看,都是四旧了嘛,何足为惜。”
唉,那一切已经过去。每当我和太太傍晚散步走圈时,微风轻拂、野草清馨、星空闪烁,我与太太分享母亲的写作、人生的感受。操场上尽是大人小孩在打球飞奔、中老年人在疾行慢走,一派生气盎然的景象,我不免会舒解出心中的思念与惆怅。
女儿在外州工作,每年回来也就是一到两次。我曾对她感慨道:“以后你能见到我们的机会大概仅仅是40次左右了吧”。虽是随意的家常话,对她却无比震撼、如梦方醒。从此双双积极找工作,去年终于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回到我们身边。我对此非常感恩与宽慰,因为堪称“走运”。
母亲的爱无处不在,人走了这份爱仍能感受、仍能感染。母亲的血液流动在我的身躯里并继续流传下去,我们的情感是一致的,心也永远是相通的。
日落晚风叹岁月,月染空山梦故人。
写于2017年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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